题记

在有形，或者无形的

指挥棒下迷失。

 

    我在省交响乐团工作，是弹钢琴的。我一开始便有个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今生今世，成名成家。为此我十分地努力，我很勤奋，也很执著。

    后来我有了那么一点儿名气，但离“家”的位置却相距甚远。我有位从前教过我的大学老师，姓乐，现在是省音乐学院的院长，当然是省音乐界的权威。我曾拜望过他多次，尽管这位尊师与我初晤时早将我淡忘无遗了。

    后来该尊师的爱女爱上了我（偶然么？）。我便极荣幸地做了乐家的“乘龙快婿”。在我度蜜月之际，省著名的《音乐家》杂志刊发了我岳父的一篇评论文章。题为《在音乐的王国里，在优美的旋律中腾飞吧，我们未来的钢琴演奏家》。其内容较长，恕我在此省略10898字。

    后来省音乐家协会在江城大剧院专门为我举办了个人钢琴演奏会。省电台电视台对此作了现场直播。省主要报刊网也进行了特别报道。

    后来我的名字频频出现在省内颇有影响的报刊台网上。头衔的朝夕变易着实令我惊讶：先称我是“未来的钢琴演奏家”，后来干脆删掉了“未来”二字，美其名曰“青年钢琴演奏家”。仿佛是一夜之间，鲜花掌声喝彩声缤纷而至。而那些雪片般的信函包括传真还有电话（致贺的、讨教的甚至求爱的）亦源源而来。我简直有些应接不暇，或者说招架不住了。

    后来我先后担任了一些比较体面的职务，比如省交响乐团副团长、省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等等。我开始成天忙于应酬，几乎没有什么时间摸钢琴了。而这期间，省报刊台网上关于我尊师（也就是我岳父）的报道层出不穷，什么“伯乐识骏马”、“名师出高徒”等等等，不一而足。

    后来我的老家——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县专程派人派车来特邀我回故乡作一次“具有深远意义”的演出。我能不去么？我是不能不去的。我非去不可！

    那日，在我老家那个县的大礼堂里，观众云集，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开演之先，县“四大家”领导及一些部门的头头脑脑鱼贯而入，依次落座。然后是分管文教的县领导作长达45分钟的热情洋溢的“开场白”，然后他郑重宣布：“我现在很荣幸地邀请到我省著名的青年钢琴演奏家为家乡人民作汇报演出！大家鼓掌！”言罢带头鼓掌。掌声哗哗哗哗而起。我忽而心虚起来。

    我在台上演奏的首个曲目是贝多芬的《月光曲》。从一开始，我便试图融入海天相连、明月冉升、波光潋滟的意境。可事与愿违。我的手指变得从未有过的僵硬和不听使唤。我心急如焚，并且异常地躁乱。我愈加无法控制和发挥，以致于弹错了好几个地方。我的额头冒出了涔涔冷汗……

    后来是怎样结束这场难堪的演出的，我浑然未知。我只知道，在我贼也似的谢幕时，台下观众皆一致起立，报以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我木然呆立在那里。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有人冲上台来痛斥我一顿，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什么事被父亲怒骂一样。然而这奇迹到底没有出现。

    散场前，那位县领导似乎是很激动地又作了一番长长的总结性讲话。那些溢美之词，那些好像被陶醉了的面容……掌声复起，如雷鸣，如暴风雨，如呼啸的海涛！我忽觉头晕目眩，身不由己地倒在了台上。

    后来我回省城大病了一场。在病中我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的疑问。但我仿佛不知道我是谁！

    后来我的病逐渐好起来，而我却还在反反复复自问我是谁？直到后来我辞了职，离了家，只身一人去了南方的某个陌生城市。

    后来（必然的！）我的名字亦如我的影子，似乎在我声誉鹊起之地消失了。